【僵尸】——“930”的时光去哪了

我们现在多提及的“合拍片”，其实形成风气还是在SARS之后：2003年《内地与香港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安排》及附件的签署，为香港电影人北上淘金推开了大门——只要通过审查，合资、港资的合拍电影就可以在内地发行上映，不必再像那些引进的分账大片一样归于进口片从而受到每年引进数额的限制。拥有13亿人口的市场，其消费潜力的吸引是超乎想象的，而【英雄】又为“中国式大片”起了个头，于是，如蝇逐臭的大小导演和一心捞钱的片商们开始了喜滋滋的狼狈为奸——无可否认，内地与香港的合拍片获得了一次次的票房成功，对刺激影市、解冻港片，无疑具备积极意义，而随着电影门户网站的日益兴盛和“根本把持不住”的微博在娱乐业扮演的角色越来越重，中国观众也迅速脱离了只被动看片而不发声的旧习，他们通过各类渠道直抒胸臆，即便总有水军作恶，但好坏自在人心，口碑的力量，就这样慢慢凸显出来，成为左右当下观众观影的重要标准。所以，批评北漂香港电影人吃老本、炒冷饭的骂声早已不绝于耳，不过，这骂声背后，总有一股失落，不仅仅是文化差异水土不服，更是忧心于这些曾经为观众带来欣喜和感动的导演们再难有点睛之笔，火花、灵气都淹没在滚烫的钞票下。不说远的，徐克【狄仁杰前传之神都龙王】虽在内地赚的盆满钵满，但香港票房却极度遇冷，和【龙门飞甲】一样不受港人待见，300多万的可怜入账只够得上【通天帝国】的边边角角，说到底，是观众期待“港味”而“港味”却不断缺失的后果——再想想他下一部主旋律的【林海雪原】，吾辈也只能借黄霑的歌词付之一笑，“豪情只剩了一襟晚照”。

其实“港片”这一称法真正树立起金字招牌，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虽然邵氏逐渐风光不再，但东方之珠却迎来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各异类型片共襄盛举的电影“新浪潮”，留学英、美的先进电影人带着热乎乎的梦想、技艺与创意回归本土，严浩、谭家明、徐克、许鞍华、方育平、牟敦芾等等，凭借【公子娇】、【爱杀】、【蝶变】、【投奔怒海】、【父子情】和【打蛇】这样一批叫人过目不忘的、风格生猛又鲜明的作品，扎扎实实壮大了“港片”的声势；进入九十年代初期，继而又有杜琪峰、刘镇伟、王晶、王家卫、程小东等等如今功成名就的导演加入了百家争鸣的繁华格局：资金来源广泛，流水作业效率奇高，伴随日益方兴的唱片和电视剧市场，轰轰烈烈的造星运动也风风火火展开，张国荣、梅艳芳、周润发、林青霞、周星驰、王祖贤等即便到了如今热度也依然有增无减，在影迷中享有巨大的号召力，而一年产片量也由八十多部升至超过两百部，高密度高强度的HK文化随着港片输出，在内地、日本和东南亚地区都影响深远，也使得香港成为全球瞩目的文化焦点。鬼马喜剧、枪战黑帮、武侠警匪、僵尸神鬼，百无禁忌的风格和天马行空的变化，每一样都成为影迷们最肆意癫狂的青春回忆。

作为90后影迷，对电影逐渐有了概念并开始主动“追”看电影，已经过了魏君子等经常提及的录像厅时代；伴随我们光影之路的，除了VCD和DVD，还有一项不可忽略——即各大地方台影视频道的“午夜场”。既然不上卫星播出，只有地面信号，地方台的影视频道也就不受拘束，撒开了欢在“午夜场”播出各种含有限制级、大尺度的类型片——说是午夜场，其实彼时多为930影院，那些时光，需要提前在电视报上标注好想看的电影，再和父母讨价还价睡迟一些，然后困意全无、满面兴奋守在电视机前，等待片子映亮一屋的黑暗，看罢意犹未尽，思绪万千躺下，继续在脑海中咀嚼刚才的情节……王祖贤的【倩女幽魂】系列、黄百鸣的【开心鬼】系列，当然，还有林正英的“僵尸道长”系列，也从此在心中成了根深蒂固的、联系着930的经典。可惜的是，进入2000年后，此类捉鬼、斗法等等绝对“香港制造”的电影几乎绝迹了，这种被时光冷落、被观众淡忘的凋谢，被麦浚龙敏锐地捕捉到——其处女作【僵尸】引得香港影评界一片此起彼伏的赞扬声，一个致敬的故事重新聚拢了久违的“港味”，实属难能可贵。

其实【僵尸】也非个例，李碧华鬼魅系列的【迷离夜】和【奇幻夜】也是专攻本土市场，两部各有三则怪谭组成，比起内地一水坑爹的惊悚片又精分又装鬼的假把式，港产的魂兮魄兮，都是童叟无欺的——【僵尸】其实在缅怀港片逝去的精神，那种不拘泥于形式、不顾忌底线，既能风轻云淡，又能随时随地重口味的——感性——叫人看得过瘾，看得心底触动，看得一遍不够要再来一遍，看得记忆里珍藏的片段悉数涌出，这，才是王道。

吴耀汉的“僵尸”造型，首先就以“怀旧”冲破了当下风靡全球的欧美丧尸look的束缚——涂得煞白的粉面，淤紫带青的眼圈，唇中尖细的獠牙若隐若现，行走时也是双腿合拢，或滑动，或蹦跳，伸直两臂，往前位移，连枯黄、微长的指甲也做足功夫。而麦浚龙的这张怀旧牌不仅只停留在视觉层面，开篇不多久，童声唱起【僵尸道长】里的插曲《鬼新娘》随即与观众形成互动，歌，其实正是忆旧情绪的外化。当然，这种拉近和观众距离的表现，最明显的，就是演员的选择——钱小豪出演自己，只不过，曾经道长林正英和两个徒弟许冠英、钱小豪的组合再难重现，只剩他独自一人面对僵尸片的销声匿迹，承受演员无戏可拍的痛苦；陈友短裤、睡袍的样子，其实俨然就是现代装的道士，楼南光也是一脸古风，他们曾经都是僵尸片中的常客，如今再到【僵尸】，却都是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麦浚龙通过这样的角色设定，巧妙地借助电影本身的情节，折射了港片不复昔日辉煌的尴尬和隐痛，因其生动、与现实境况丝丝相扣，故而显得说服力极强。当然，被影迷和网友称道的，还有那一组林正英、许冠英等被焚毁的斑驳相片，钱小豪走进2442房后打开行李时那些蒙尘的、残破的，却依旧舍不得丢弃的、曾经的戏服，以及陈友驱鬼时所使的墨斗、红线和糯米，小细节中皆是诚意。

为麦浚龙点赞，也不仅是他重提旧事，更在于他对类型片重生所注入的新鲜血液。其实不难发现，【僵尸】并不恫吓，阴郁、哀伤的氛围，远远大于恐怖和惊悚，其实，故事主体，是许多人的不幸、悲惨遭遇交叠在一起的，各自形成冲突，推进剧情发展，人物大多可怜，亲情更占去了叙事的不少篇幅，给观众无限唏嘘之感，这算是他接上了现实的地气，让故事有了厚度；但“僵尸”做题材，又不能不吓人，所以，麦浚龙也安排了两只复仇的、渴望借助吴耀汉尸身还魂的女鬼——无论是褴褛白衣、血丝氤氲的造型，还是低头缓缓爬行的动作，都是日式恐怖片最擅长的，在清水崇的作品中很容易看见；电影的打灯、音效也很泰式，血浆、割喉、断手等桥段又很靠近美国的cult片（甚至叫人想到彭浩翔的【维多利亚一号】），最后结局反转一出，几乎又和马克福斯特导演、瑞恩高斯林与伊万麦克格雷格主演的【生死停留】——近年来，由于诺兰【盗梦空间】的流行化和获得大众审美青睐，曾经被【穆赫兰道】、【生死停留】等等许多电影演绎的真幻难辨，越来越多出现在各种类型片中，像【僵尸】这样合理运用“梦境”元素的，自然会增加影片的韵味——钱小豪临去前，也要构建出一幕幕有关“僵尸”的片段，那种放不下过去，历经繁华后的落寞伤怀，实在感染力惊人，也把影片怀旧、重制“港味”的波澜推向了极致。

“港片已死”的说法也曾喧闹一时，但惊喜就是叫人无法预料，富二代背景照样可以出个靠谱的导演。【僵尸】的启示意义要大过影片本身的优劣意义，能引发热议已经证明港片的颓势和衰败只会在将来成为过去式。930的时光虽然远去，但930的情怀萦绕于心，【僵尸】中那个无戏可拍的演员已经带着伤心长眠为安了，而我们却有理由期待这之后的，更多的复苏。

导演麦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