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
便是人间好时节。
静坐案前,咀嚼悠长的记忆。
亘古尤新的《白蛇传》,仿佛五月的粽香,沉淀在儿时祖母娓娓的讲述中,沉淀在林怀民雾霭弥漫的“云门舞集”里,沉淀在赵雅芝顾盼浅笑、倩影娉婷的电视上,也沉淀在李碧华诡谲凄迷的小说间,沉淀在徐克紫竹婆娑、香荷袅娜的胶片中。
那么远。
一夜清幽幽的月,自屋檐、叶尖、花蕊滴落,被一阵逡巡的风吹散,如皴裂的水晶珠,如她霰雪般银辉熠熠的鳞片。西湖千倾琉璃碧波仍在不知倦地荡漾,任万家灯火明灭。那颗凝结在睫毛深处的泪,依旧淌着伤心的往事——《白蛇传》的悲欢离合,或如一方斑驳的铜镜,暗陈的绿,被岁月苍苔锈蚀,倒映奄奄一息的爱和苟延残喘的欲望;桃花流水,终于,《青蛇》回来了,在舞台上,成为爱和欲望最后的一星萌芽。
那么近。
帷幕拉启。
从游湖借伞,到合钵镇塔;从缱绻缠绵,到断雨残云,其间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往复,大概即是历尽红尘悲苦的必经。而溽热喧哗的人间,始终飘袅诱人的烟火,仿佛一团阴霾,却美艳勾魂,在凡夫的痴恋中、在俗子的贪慕中摇曳,且忧且喜。四季轮替,如同爱与恨不由人意,于是佛曰:苍生难渡。
镜花问水月,那一缕诱人的烟火究竟为何?是爱情?还是欲望?
水月问镜花,断壁残垣的人间还未坍圮吗?还有爱情,还有欲望吗?
女娲未补情天,精卫难填恨海,广寒宫深锁嫦娥起舞弄清影,弦断琴亡孔雀比翼东南飞,梁祝化蝶黯淡了花好月圆,孟姜恸哭夫陵葬红颜……即便辟透如李碧华洞悉世相,面对人间驾鹤西归的爱情和无处安放的欲望,仍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只好戚戚然对着一次次的分离微笑,任镜中花枯萎,任水中月破碎;就像从书页间、从银幕上走入话剧戏幕的《青蛇》,流年易逝、刹那芳华,但哀伤依旧是注定的——舞台上下,时空的距离是零,没有缓和,没有过渡,那些痛和惆怅,化作一把把利刃,刀不饮血誓不回鞘,直直从瞳孔刺向心瓣,一片殷红的血泊汪洋恣肆……
《青蛇》原著里写,“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寞……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所以,造就传奇的,不是李碧华,也非田沁鑫,而是偌大红尘、浩瀚人间。话剧《青蛇》与徐克电影同将情节进行提炼,萃取精华,所以主要事件的演绎成员只有青蛇白蛇和许仙法海四个,故事干净纯粹,但人物间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如蛛网般纷繁纠结的复杂关系和情欲、爱恨强大的戏剧张力,却让四角结构远远摆脱了单薄、乏味的瑕疵;田沁鑫的剧本改编,淡化了李碧华文字的幽怨和刁钻,而更添原始的野性和东方神话的灵异。白蛇青蛇仍是痴情、率性、敢于抗争、不臣服于命运的形象,但比起小说掷地有声的对男权社会的控诉,田沁鑫的话剧叛逆得更彻底,嬉笑怒骂间,刺骨的悲凉不动声色地吞噬心灵,她比李碧华更客观更冷静,因此,话剧《青蛇》剔除了小说中的急切和激愤,而代以更加睿智的解读。譬如,田沁鑫并没有像原著一样,让青蛇一剑刺死许仙,尔后再以“小青”的身份撰稿,还原一段可歌可泣的传说荒诞的真相;田沁鑫聪明已极,她让许仙回到凡俗人世,日升月落,喜怒哀乐,他欠白蛇的,必用一生不安的光阴来忏悔,这种讽刺至极的惩罚,远比李碧华的怒吼更残酷;而青蛇也不是那个唯一掌握真相的当事人——田沁鑫的态度是,既在人间这个是非之地,那么谁也别想求得真相,这是一个自讨没趣的甚至愚蠢的行径——真相,具体的、独一无二的,在抽象的、藏污纳垢的人间,从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太光怪陆离了,一部小说,一台话剧,一则《白蛇传》,说不清的;所以,索性放弃对真相无谓的执着和探究,回归传奇本身——偌大红尘,浩瀚人间,这才是孕育传奇的母体。于是,小青不再是真相的揭穿者,她只提供一个切入故事的视角,然后化作传奇的一部分——一条蛇,永远不会凌驾于人间。田沁鑫特意在故事中穿插了裁缝、捕快、铁匠、菜农、乞丐等等人物,他们象征世俗的力量,象征充斥流言蜚语、居心叵测的偌大红尘,象征唯一的、对传奇书写起决定作用的浩瀚人间。李碧华也说,人间,是抹上了脂粉的脸;那么田沁鑫便保留了这些脂粉,因为所谓真相对《青蛇》毫无意义,它的酸风妒雨、勾引纠缠,不会改变悲剧的走向。从话本、评弹、京剧、昆曲、小说、电视、电影,再到如今的话剧,《白蛇传》的口耳相传、著书载录,都由人间主宰、编纂,这也是它不衰的灵魂;田沁鑫的话剧《青蛇》抓到了这个灵魂,所以应该不朽。
按照李碧华原著的说法,《青蛇》种种,皆是小青在南宋淳熙年间因五百年道行修为不足故而犯的糊涂事,所以,秦海璐饰演的青蛇开宗明义,“我本来扒在地上还挺聪明的,一旦直立起身子,脑供血不足,就变得傻了吧唧的”。作为妖,投身人间不过是一项行为艺术,对于修炼的蛇来说,盘踞繁华的临安城大概是她“妖”身份的某种边缘生存,一个“暧昧”的临界点。但田沁鑫却彻底还原了小青的“妖”,杜绝了这种在做人和做妖之间的“暧昧”。这里所说的“妖”,并不是造型上的妖娆和邪气,而是一个与“人”身份既对立又平行的身份。小青单纯、懵懂,却又倔犟、善妒,来到世间做人,无非是因白蛇强大的磁场干扰,而当白蛇努力克制妖性、尝试依足所有的做人规矩的时候,小青却调皮而不失认真地放纵自己的蛇性。她对“妖”身份的固守,使其对欲望不做丝毫粉饰;这与捍卫所谓爱情专一、祈望平凡一生的白蛇形成冲突,让素贞小青耳鬓厮磨的姐妹情(或同性间介于友情与爱情的感情)变成了一种既保持彼此依赖、又小心戒备的矛盾;白蛇将分叉的长舌缝合,挺起腰身不再攀附,布道一日三餐,剪裁四季衣裳……该与不该,都只为恪守顺婉的人间妇道;而小青却绝不为这些条条框框所束缚,她奉行的唯一规矩——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最大的快乐。所以,小青对于许仙的勾引,与其说是费尽心机的角力,不如说是无畏而率性的反驳——她绝对羡慕白蛇同丈夫在凡俗爱情中的沉沦,但她绝不拱手相送一生的光阴去熨帖陪伴,抛弃一切追求这种华而不实的幸福,对于青蛇来说太过血淋淋。她稍施伎俩就让许仙慌了神,继而以批判的眼光看穿了男性怯懦而浅薄的本质,所以,她依然自顾自“嘶嘶”红信轻吐,在端午节畅饮雄黄酒,不必伪装拿捏,自然不会为爱所误。田沁鑫把小青塑造成一种挑衅人间秩序的利器,因人之虚伪和贪婪故徒增诸多牵绊,而小青偏偏是个自由身,所以,在人间的立场看来,她是革命的,是危险的。民间歌颂的《白蛇传》已经流淌着人的血液,脉脉温情,仿佛照入酣梦的床头灯;而李碧华的《青蛇》,田沁鑫的《青蛇》,却暗涌妖的异秉,如同伊甸园的禁果,散发浓郁的诱惑之香,引人欲亲芳泽,逼出丑态原形。这种“妖”是澄澈透明的,未经任何杂质的污秽,所以才能映射人间的鄙陋与龌龊。
方寸间,却隔着一道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白蛇孤注一掷望向许仙——她呜咽啜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山盟海誓作废了吗?她涕泗沾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郎情妾意夭折了吗?她哭断衷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濡以沫统统如泡影幻灭了吗?咫尺,天涯——冠冕堂皇、眉目如画的美少年,终结寂寞、依依挽手的老实人,她唤相公、官人的许仙,就这样从她生命中抽离了——缘起,终于到了缘尽;缘聚,终于到了缘散;她的绝望冲上九天云霄,终于远离了这辜负真心的人间。雷峰塔,究竟是她自掘的坟墓,或是洒脱的道别?从此,她把许仙永远囚禁于龌龊的人间,而塔内樊笼,却是波澜不惊、岁月无扰的生世净土。
白素贞,她见习爱神的试用期,终于结束。
徐克电影中赵文卓饰演的法海,是一个在痛苦的欲望高压下苦苦克己的佛化身,面对青蛇的胴体,他神的形象岿然倒塌,不击自败;田沁鑫的话剧中,辛柏青塑造的法海是个具备丰富理论基础但毫无情欲实战经验的“书生”,在他“僧”的职业之前,是“人”的属性。田沁鑫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往往遭忽略的细节:青蛇的热烈和未经雕饰的野性,已经冲开了法海情爱的闸门,只是他不表达——不表达,只是不“说出来”或不“写出来”,并不代表他“不爱”。所以,比起李碧华的嘲弄揶揄,田沁鑫似乎更宠爱她剧本中的青蛇,她慈悲地为小青留以机会——于是,物换星移的N年后,他和她邂逅了,男人和女人,而非蛇妖与和尚;至于绵延了百载千年的情能否开花结果,这也是话剧《青蛇》留给观众的一个大大的问号,和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省略号。
世间所有情爱,其实面目相似,一半的可爱,一半的可憎——这里是偌大红尘、浩瀚人间,它能接受许仙和一条蛇的风花雪月,也就能容纳许仙对这条蛇的惊惧和离弃。结尾时,轮回后的白蛇和许仙再次相遇,诚如李碧华所说,“她生生世世都欠他!”,白蛇输掉的,是不只一次的今生。而许仙就是李碧华的刺刀,将这些美丽的女性屠宰给观众看,用她们的血泪告诫世人,即便倾其所有,女性依然换不来男人虚妄又飘渺的爱。到了话剧的舞台上,许仙并不以欺骗者的形象出现,他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南宋小男人”,也就是说,是白蛇的出现,硬生生撩拨出他封存心底的澎湃,如果非要说欺骗,那么他欺骗的不是白蛇,而是他自己——他到底爱白蛇吗?所有故事的发展,或者只是白蛇自导自演的一厢情愿?若是这种爱只是半推半就下的别无选择,那么处于被动的许仙,需要向白蛇的深情负责吗?这是田沁鑫大胆、独家而新颖的拷问,叫人无限惊喜。从美满到凋零,根本无法确定谁得谁失,这只是一个经历了风浪后归于平静的过程,一切都是命运的必然,也是偶然的来临,悲喜或爱恨,其实是个视角问题——许仙不应该被谴责,他来自人间,人间即我们,所以,我们没有自打嘴巴的道理。
闭场谢幕时,掌声良久,余韵绕梁——这是一份从南宋寄来的礼物,诚意十足,不由人不欢喜。秦海璐秋波流转、媚眼如丝,鲜嫩如鹅黄柳叶,辛辣似翠色绿芥,贯穿始终,每个神情变换都是内心的牵动,青蛇的天真、果敢、爱憎分明,都水到渠成,比起张曼玉的蛊魅妖娆,秦海璐更具现代女性的干练风采,这也是《青蛇》走入当代话剧致胜的一招棋。这种精密、准确的塑造是秦海璐经过电影大银幕洗礼后的厚积薄发,所以一矢中的,直击人心;白蛇袁泉秉持了这一形象万变不离其宗的优雅、高贵、温婉和贞烈,但从初初入世的少女,到持家帮夫的少妇这一过程的转变,袁泉的刻画尤其出色,在有限的时空中,在与观众面对面的交流中,把一个憧憬的、失落的白蛇形象演绎得养眼养心。尤其新婚燕尔素贞一段明志的独白,那种为人妻的欣喜、对未来遐想不尽的激动、对安平生涯的满足,都从袁泉淡淡的微笑、轻盈的念白和玉一般玲珑清明的神采间渗透出来,暖心,又催人泪下。电影中,姽婳飘逸的王祖贤倾国倾城,是西湖水湄一朵暗香四溢的睡莲,神妖轮替的白素贞如诗如墨,淋漓地散发仙气;而幽兰一般的袁泉,则像与世无争的百合、茉莉,静静地芬芳,守护白蛇小小的温馨的理想。秦海璐同袁泉不愧科班出身,又有扎实的戏曲功底,她们身段轻软,足下生云,或匍匐舒展,或腾挪跳跃,蛇的蜿蜒,人的稳定,都在丰富的肢体语言中得以呈现;而流畅的台词始终饱含情绪,声调起伏收放自如,是她们把冰冷的舞台变作了江南的民生图。辛柏青的法海平添了人性光辉,所以不再冷漠如磐石,反倒显得羞赧而可爱,加上演员自身的书卷气,让法海卫道士的形象终于有了可观的颠覆和扭转——他一样执法,但他懂得去爱,他是有温度的;董畅的嗓音如斯迷人,这让许仙的深情变得足够令人信服。他甚至阳光、潇洒,他终结了许仙的心机城府,让许仙成为一个引发现代观众共鸣的可怜人。
当年张叔平为王祖贤、张曼玉设计造型,以雪纺纱、蚊帐纱作衣料,妩媚的美人钩和粉面绛唇,蛇之美艳不可方物;陈顾方为秦海璐、袁泉打造的形象更为简约,贴身的长裙,凸显蛇曼妙的曲线;而芭蕾舞式的领口、收袖,在营造现代审美的同时,也注入了一丝梦幻唯美。秦海璐的卷发、染黑的指甲,袁泉的直发和牡丹红色的眼影,则在细节上区分了小青的妖性和白素贞的人性;同时,话剧《青蛇》的美术也化劣势为看点,譬如,电影、电视剧中的电脑特效被用到了背景的变换上,鳞次栉比的山寺,巍峨冷峻的宝塔,或是幽谧昏昧的群山,巨浪滔天的洪水,舞台虽小,却有无限延伸感,流光溢彩,视效一流。除此以外,时而富有禅味,时而急促如骤雨的音乐也为话剧锦上添花。唯一美中不足的,或许是台词的撰写上北地方言味重了些,不能确保香港观众深谙这些包袱、段子的点。好在surtitle的翻译简洁清丽,也算瑕不掩瑜了。
晨钟暮鼓,花开花谢,或许因为太久,连岁月都疲惫了——爱的土壤已经荒芜。
梦,还在飞,终点遥遥无期,不知栖落何处。
呼啸的冷风,袅娜的烟雨,画舫,涟漪,纸伞……历史在奔腾,爱和欲望的证据无法挽留,残存一个悲伤的情怀。
但春风吹又生。
芦苇,荻花,蒲草……还有西湖的红莲。
一枝玫瑰如火绽放,吮吸天地间所有爱的气味。
濒死的梦,化作庄周的蝴蝶,破茧,寻觅,终于停泊在玫瑰上,宾至如归。
那枝玫瑰,叫《青蛇》。
从香港演艺学院歌剧院出门,已是入夜的十一点。微雨。璀璨的车河,闪烁的霓虹,匆匆的人潮,曼舞的灰尘……不知有人怀揣心事踏上归程。
大幕落地。青蛇,白蛇,许仙,法海,她们和他们只是隐匿起来,在众人看不见的别处,继续自己的爱恨。
途经花店,买一束玫瑰,送给自己,也送给怀揣的心事。
静待它开出烂漫。
峨嵋山。
青城山。
你好。
再见。
蛇,性寒。
人,血温。
红尘滚滚,到底不是她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