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之神都龙王】——有佳句无佳章的老怪制造

上次分别时，狄仁杰留给我们一个仙风道骨的背影，自此隐居鬼市，不再周旋于权欲阴谋的风暴中心；从策马疾驰、不慕繁华的燕赤霞，一心避世、琴剑诗酒的令狐冲，或是括苍山不见不散的马君武，再到激流勇退、只愿长袍散发、颔首捋须的狄公，徐克欣赏的侠士们，最终相忘于江湖。但任我行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岂是说忘就能忘的？黎明的晨曦留下小倩挥别的泪，仍有傅清风慰藉宁采臣阴阳相隔的思念，十方背起白云禅师远去，随行的也有装着小卓红木梳子的骨灰金塔——徐克用了横跨百年的【倩女幽魂】三部曲来凭吊那些现实中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把世俗的浪漫铸成经典的神话；无论是神武定乱的李连杰，还是英姿飒爽的赵文卓，“黄飞鸿”的快意恩仇、忧国忧民，成就了“电影工作室”最辉煌的系列；纵然金镶玉一把火焚毁了阅人无数的【新龙门客栈】，却依旧有凌雁秋对赵怀安（周淮安）的痴情追随，不变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所以，【通天帝国】之后又出现一部格局类似的【神都龙王】，其实是徐克那些忆旧的心里话还未倾诉完——中年神探刘德华换为初出茅庐的大理寺丞赵又廷，就像冰堡宫主林青霞成了孤月大师张柏芝，虽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嫌欠了神采，但由仅仅一尊巨型浮屠扩展为一幅盛唐琼楼玉宇的全景，徐克天马行空、绮丽绚烂的想象，终于在一桩谜案、一次海战中，完成了他情怀的升华。

把故事讲得滴水不漏、圆融缜密，从来就不是徐克的擅长——David Bordwell所言“尽皆癫狂、尽皆过火”用来形容徐克作品的特点最恰当不过：一方面，高来高去、磅礴飘逸的打斗往往叫人产生“忘乎所以”的过瘾和快感；而另一方面，叙事急促、衔接突兀、过渡不够从容也是他最常遭人诟病的短板。不过，【神都龙王】的剧情虽然称不上精雕细琢、环环相扣，但起码走势顺风顺水，监制陈国富对影片节奏的把握还是及格的，几年前【风声】抽丝剥茧找“老鬼”的悬念迭出，倒是被【神都龙王】偷得几分神韵：1.开篇大唐水师出征遇袭，兴风作浪的所谓“海怪”（鳌皇）埋下了整部电影需要解决的终极谜题——水域真的惊现“龙王”？谁是鳌皇背后的操纵者？暗中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阴谋家到底有何算计；2.狄仁杰新官上任，随即卷入银睿姬绑架案，从而引出关键人物，洛阳城中的“妖兽”龙王——他是谁？和银睿姬关系何如？3.揭开“龙王”身份，原是与银睿姬相恋的茶铺少东家元镇，再次深化案情，究竟是谁令得翩翩美少年变作如此狰狞模样，又为何东岛帮对元公子赶尽杀绝？4.利用雀舌茶种蛊、企图倾覆唐王朝的主线终于彻底浮出水面，也由银睿姬被劫的“小案”连接上【神都龙王】的“大案”，总分总解构完整，起承转合有眉有眼，讲了一个通篇不够精彩、但确实点、线都算精彩的盛唐传奇。可惜，首尾虽然呼应，但间隔拉得太长，削弱了引人入胜、扣动心弦的紧凑张力，尤其片末大理寺出征蝙蝠岛剿匪，狄仁杰与尉迟真金同胡东饰演的霍义在悬崖峭壁比拳脚，以及惊涛骇浪中苦战鳌皇，徐克为了多出空间展示特技，把本可以合二为一的一段戏拆分成两节，而谜底已经揭晓，最后鳌皇跃出水面、众人搏斗巨兽的炫技就脱离了叙事线索，成为一种为了卖弄而卖弄的累赘，除了当下一瞬间的视觉刺激外，留给观众的只有索然无味。如果把铲除霍义和诛杀鳌皇放在一起，使得特效展示成为辅佐剧情的必要存在，【神都龙王】会在探案方面获得层次更丰富的建树。至于那些较真推敲案情是否严谨、哪里前言不对后语、何处出现bug的观众来说，多少显得自作多情，徐克从来都是一位地道的商业类型片导演，他对艺术有追求，但却没有学究式的文艺腔，做到真正娱乐观众是第一要旨，他从未走上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也不像诺兰大神一样热衷玩【盗梦空间】的烧脑游戏。

影片最大的败笔，依然和【通天帝国】一样——即对男主角狄仁杰的塑造。这与谁来演狄仁杰无关，也和赵又廷发挥得好与不好无关——这是一个功能大于性格的人物，有点类似蝙蝠侠（当然，脱下了战服的“布鲁斯韦恩”远比英雄式的蝙蝠侠本身更多面），他串联起前后剧情、把诸多人物拧在一起，但一路走马观花，除了料事如神、刚正不阿、细腻勇猛等等这些对他专业、职能和办案技巧的赞美之词外，这个角色几乎干瘪，看不到他的内心戏，也没有强有力的情感起伏，以至于他对银睿姬绅士风度的怜香惜玉都少了点暧昧的小情调。我们似乎对这个角色有天然的熟悉感，但仔细想来，这种熟悉感，不是电影的铺垫、暗示或细节告诉我们的，而是我们从历史课本、小说戏曲，乃至“元芳你怎么看”的电视剧中预先获得好的——主角血肉不足出现在徐克的片子，的确叫人尴尬。相比之下，刘嘉玲虽然出场不多，但武后的性格却展示得更全面。不再是【通天帝国】中的女皇，武则天霸气依旧，但却淡去了一些凌厉多出几分柔和，余家安的造型比起前作中红蓝撞色的唯吾独尊，选取了更妩媚明艳的金银、绿色等来衬托武后女人的一面，衣饰上的花纹、锁边也更多，不再把她男性化，特别是字幕出现时的小彩蛋，“以牙还牙”的设计更突显了武则天的孩子气和可爱。当然，即便武则天居于唐皇之下，却改变不了她权倾庙堂的事实，她慧黠的眼神、对大理寺男臣的驾驭、坐怀不乱的魄力，都将她呼之欲出的膨胀野心和权欲勾勒出来，而狄仁杰一步步获得武则天赏识和信任，则与【通天帝国】时二人互相敬重又对峙的身份暗合。

副线安排上，是徐克一贯拿手的凄美爱情，银睿姬和元镇的互相倾慕，着墨不多，却并不草率敷衍，回忆中写诗传情、品茶缱绻的片段拍得唯美香艳，特别是锦缎裹住二人胴体，仿佛在真空中痴情凝望，很有当年港片【画中仙】王祖贤吴启华在幻境白莲、纱帐飘舞中缠绵的味道，也暂时消解了整容脸和棒子男不招人待见的演出。银睿姬其实秉承了徐克电影中一贯的女性优良传统：惜才、忠贞、甘愿为爱牺牲——【妖兽都市】中，李嘉欣为了解救黎明，不惜放下尊严与邪恶的张耀扬交合，只为保全爱人的生命和日后的安全；【新龙门客栈】见证了邱莫言的隐忍和金镶玉的蜕变，前者为爱独挑宦官奸佞，眼睁睁送心上人和别的女子进入花烛洞房，纵然流泪也是静默、洒脱的，最终埋骨流沙；后者视财如命又好男色，却终于被周淮安的气度和忠义打动，烧了无情无义的黑店，风尘仆仆浪迹天涯；白蛇、英台不恋权贵，一个为药铺书生枉费千年修行在所不惜，一个殉情赴死不愿嫁作马家娘；雪千寻苦苦找寻、苦苦等待，终于唤来东方不败一声呼唤，香消玉殒也觉幸福……这一次，银睿姬生性清高，出身烟花却独独钟情才子，亲睹爱人因蛊虫残害而俊秀全毁，却始终不离不弃与之相守，一句“只羡鹣鲽不羡仙”让多少人想起小倩和宁采臣提在“美女洗头图”上那一首“寸寸青丝愁华年”的定情诗。这位花魁和前作中李冰冰饰演的上官静儿不同，她不会武功，也算不上狄仁杰的帮手，她在影片中的过去未来只和爱情有关，成为【神都龙王】一个浪漫的点缀。杨颖出场时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造型和燕子楼中随花瓣雨起舞的袅娜身姿，如果能由当年倾国倾城的王祖贤演出，必定更不负角色的古典之美——恐怕最叫影迷感喟的，就是徐克电影中的人换了，黄金期不可复制的风情难再重现银幕。

考量到内地市场和粉丝横行天下的时代娱乐特色，华谊也让冯绍峰、林更新这些偶像面孔出现在【神都龙王】中，也的确是行之有效增加票房的方法，这一点，应该是徐克被凌驾的地方。狄仁杰通过名号铜牌推断沙陀的出身、经历，为他之后神机妙算作了伏笔，不会显得人物太过“神化”；而银睿姬被劫后尉迟真金将狄仁杰收押、之后却因被他救下而改观的转变，一破一立，则是二人惺惺相惜却又互相较劲的体现，和【通天帝国】中狄仁杰与裴东来的关系类似。当然，狄仁杰和沙陀的关系，处理得是有些像福尔摩斯和华生，耍耍宝、卖卖腐，是对【通天帝国】中二人友情岁月的追忆。陈坤的客串就更有徐克自己的风格，就像前作中泰迪罗宾和吴耀汉的出场，让这些观众喜闻乐见的演员去扮演怪异但善良的人物，为波诡云谲的案情注入一丝诙谐。

徐克的盛唐布景既恢弘奢华又精致考究，他不必像【蜀山传】一样刻意塑造一个虚拟的世界，所有的光怪陆离和魑魅魍魉，都在唐朝的背景下显得合情合理：杂居的异族、胡人的头巾打扮、西洋化的塔楼设计、尉迟真金的红发红睫毛，甚至是元镇富于诗情的才气，都是大唐的侧面写照，施布于点点滴滴的剧情中，生动可感。除此以外，特技呈现的鳌皇和排山倒海的巨浪，也弥补了徐克多年来“怪兽”情结的遗憾，【人间道】里的坦克型蜈蚣、【道道道】中遮云蔽日的石妖、【新仙鹤神针】中的千年火龟和巨鹤玄玉、【青蛇】中把许仙吓破胆的大蟒、【蜀山传】由数以万计的小骷髅头组成的血魔幽泉……鳌皇的真实感较强，比起程小东【白蛇传说】中的蛇原形，高下立判。徐克无疑是能用对特技并用好特技的导演，希望他早日实现拍摄《西游记》的梦想。当然，徐克也一直是批判的，他的愤怒和对生命奥秘、政治道德的见解，在【新蜀山剑侠】、【人间道】和【七剑】、【蜀山传】等影片中屡见不鲜，这次，他不仅名正言顺要高居朝堂的达官贵人和统治者喝下了“清热解毒”的尿，更借狄仁杰之口道出“正义要靠强求”的真理——纵观当下李某某等让民众们义愤填膺又云里雾里的案件，这句台词也接了现实的地气。

总体来说，【神都龙王】还是叫人欣慰，徐克在港片衰落、北上迷惘之后，仍旧保持了自己的老怪特色——走进这段大唐谜案，其实是走进了徐克爱电影的心。有他作伴的电影江湖，永远有我们期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