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图】——继续造反

想想当年“知识就是力量”的吕秀才在《武林外传》中不费一兵一枪就送姬无命上了西天，全凭“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这样看似意义不大但却很非常极其深奥的哲学问题，不过若是Wachowski姐弟和Tom Tykwer来作答，估计大脑报废的就该是秀才哥了——这些难于解读的思想困惑，正是他们电影中最为世人称道的母题。通过出色的剪辑，【云图】六个时空的故事错落有致并行在画面中，叙述格局恢弘，但线索明晰，绝无烧脑的晦涩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云图】在“复杂”程度上有所折扣，全片核心即是历史的循环往复，通过起源、繁荣、衰败和重生，探索了文明的虚实来去，它由人构成，却几乎不由人意，正如路易莎·雷所问，“为何我们总在重复犯同样的错误”，因为在【云图】中，文明只是更替，而不是一往无前的进步——每段故事放入宏观的叙事背景下，都是一个全新的开端，深藏对时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没有始末的魔比斯环，无限延伸，却没有穷尽。但就像【V字仇杀队】中怪客虽死但民众反叛独裁的意识被唤醒、【骇客帝国】中人类重回母体一样，【云图】最终留有希望，由混沌迷茫，到直面命运的反抗，而有反抗，就会有再生，就有新的轮回。

亚当·尤因搭乘“女先知号”穿越太平洋，间中挣脱古斯医生的迫害、拯救奥拓华，是对所谓信任的反抗、对黑奴制的反抗；1931年比利时的西德海姆庄园，落拓音乐才子罗伯特·弗罗比舍扣动扳机、饮弹自尽，徒留一曲惊世的《云图六重奏》，是对世俗权威的反抗；路易莎·雷不惧威胁，四面受敌、孤立无援，却依然执着于将商业阴谋大白于天下，是对恶势力的反抗；大佬的自传火了，出版社编辑蒂莫西·卡文迪许却被恐吓索命，更糟亲大哥陷害，缚于集中营般的独裁养老院，最终“越狱”成功，而铁腕的诺克斯护士也被爆脑，是对统治体系的反抗；受幼娜-939启蒙的星美-451，用眼泪点燃革命的起义圣火，收获爱情，更为未来克隆人的出路提供了可能，是对蒙蔽的反抗；劫后余生，世界倒退回原始，先知人麦克西姆不遗余力寻找失落的文明，扎克里目睹家园被毁，终于奋起斗争，战胜心魔老乔吉，是对野蛮的反抗。但不难发现，【云图】中大大小小的反抗，相较【V字仇杀队】中的V和【骇客帝国】中的尼奥，已经呈现出崭新的面貌：由个人英雄主义的相对狭隘，进化到更具普遍意义的庶民集体暴动——这不仅仅是时代发展人类意识进步的客观要求，更是大卫·米切尔《云图》原著的宗旨：历史和轮回不会绕过任何一个个体，它们作用于一切人类和文明，反之，也不存在什么英雄造时势，历史和轮回也都是由每个主体和文明的分支组成的，因而【云图】中的每个反抗才能摆脱虚无主义的悲观宿命论，成为实在的求知、寻找和解决、发现。

譬如，作为克隆人的星美-451完全如同【骇客帝国】中由造物主安排好的编程，目的是为制度服务，不允许有自我意识。这些克隆人作相同的打扮，工作、休眠，日复一日，直到被送往天堂（处决），成为喂饲的肥料，于统治阶层而言，她们无甚差别，只是机械的命令执行者，但星美-451从思想萌动到肉体的牺牲，却完成了伟大的意志启迪和洗脑，最终成为被敬奉的神祗。“它”本来是体制流水线的产物，但集体意识的滞后和禁锢，最终被个人意识的激增所突破，实现了“她”的转变——转变生效，体制的漏洞随即闪现，民众的意识远远落后于物质的高速发展，一切不过是上层集团的操控和演绎，但就是这个意识转变的小岔子，彻底挑衅了体制的乌托邦：星美-451的反抗以躯干的消殒而终结，但【云图】却用轮回的力量让反抗的思想得到延续——历史的人和人的历史，是追寻和被追寻的辩证，不需要静态的乌托邦，唯有打破，才有寻找的可能，才有新文明的诞生。（有趣的是，这段故事不得不让人想起王家卫的【2046】，王菲、刘嘉玲等列车上的机器人哭泣或微笑，渴望被拥抱，只因为体内驱寒取暖的本能，在周慕云光怪陆离的小说内外谈情说爱扮忧伤，走的是玩暧昧的文艺路子；而【云图】秉承了Wachowski姐弟素来冰冷而尖锐的反体制论调，强调人、爱和希望，走的是悲悯而批判的政治路线。）所以，那一枚流星形的胎记会在文明的演化和历史的沉浮中永不褪色，用个体的光芒辉耀未知的前路，正如尤因在片末时所说，“即便对于整个世界和宇宙而言，我们的价值微乎其微，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但没有这一滴一滴水，又怎么会有无际的海洋？”

【云图】在视觉执行层面完成得相当出色，规整的几何构图，绚丽却清澈的风格，服装、布景繁简分明，有着严谨的美术创造力，摒弃了科幻固有的金属质感，反而更具时尚和人情味。当然，最突出的还是演员造型和化妆，尤其Jim Sturgess饰演的张海柱，要把与海瑟薇在【一天】中依依眷恋的电眼帅哥变成眯缝的三角小眼真是难为了化妆师，不过各位主演都有着独一无二的五官特征和鲜明的形象，辨认起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但让欧美演员出演亚洲人、亚裔演员贴着假鼻子、戴着美瞳演欧美人还是有些不调不自然，倒是平添了几分趣味。

Tom Hanks压阵，表演顺风顺水，都是手到擒来，没惊喜但质量依然不俗，无功无过；与阿甘一起贯穿全片的金酸梅“猫女”Halle Berry终于找回了影后的存在感，能低调地做路人，也能明艳地美翻全场，路易莎·雷的率性、坚韧和怀疑、惊惧的神情在有限的篇幅里都被Halle完整地展现；Hugo Weaving的老乔吉魔鬼扮相还是叫人惊艳了一把，他的阴鸷的狰狞和冷厉依旧是Wachowski电影中加分的筹码；至于卖力演“坏”的Hugh Grant，风头早被另一位系出英伦的性格演员抢得干干净净，Ben Whishaw充分发扬了英伦男星三件宝的强大吸睛力：裸体、女装、扮基佬，他对理想的守护，依然可见【香水】中的执着和决绝，落魄音乐家的沉郁、多愁、慧黠和偶尔的俏皮，都被他深邃的双眸倾泻而出，他有让人心疼的本领。

裴斗娜的戏份时长远远多于周迅的角色，但有一流的演技保底，“逊色”二字从来都与周迅无关。湖蓝色的制服，包裹她觉醒的意识，发梢妩媚的红和妖娆的紫，是她鲜活的反抗力对所谓命运的华丽挑衅，时而迷惘时而清澈的双眸暗涌叛逆的天赋，殷红的血色是她最后的浪漫和启示；蓬松的金发，灵秀的碧眼，床边焦灼却抑制的凝视，周迅用“喜极而泣”诠释的“如释重负”在小金人加持的汤姆影帝和哈利影后的前后夹击下，依然脱颖而出，少女和少妇之间自如转换游刃有余，与西式的表演程式丝毫没有割裂或不调的冲突，作为当下国内最优秀的女演员（没有之一），在【云图】中漂亮地完成了她的“变形记”。即便反串打个酱油，惊慌中那两撇严重搞笑的八字胡，仍旧让周迅从画内浮现成为吸睛的主秀，她用既不喧宾夺主，却能足足彰显个性的表现证明：东方演员，绝不是好莱坞大咖们的背景板。
票房的失利不能抹杀影片的质量，它是欣赏者难求的诚意佳作。Wachowski姐弟的原话正好用来作结，“我们搞的，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