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当代作家杨·马尔特03年发行的小说原著曾荣膺著名的布克奖,更加持有霸占《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长达十几个月之久的辉煌战绩,《纽约客》也对其不吝溢美之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本书都是一部奇特的小说。它是一个扣人心弦的历险故事,一个关于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的寓言,一部引人入胜的超小说。机智,使它更有活力;恐怖,为它增添了趣味。这是一部不同寻常的天才的作品。”到了李安的电影中,这段横跨三大洲、两大洋,将数十载岁月风尘用浩瀚想象点缀的旅程,依旧充满对宗教、信仰和人同自然、社会文明之间关系的暗喻和思索,奥义深远之余,更富冒险史诗的刺激与严肃的荒诞,以及返璞归真的自省。这部杰作不一定让人就此信奉上帝,但它却足够令观众相信电影,相信电影瑰丽的画面之后、以情造梦的李安。
随着本片潮流式的广泛普及和影迷解读的深入,在这部已经被视作包裹阴暗甚至血腥内核的电影里,“不可思议”中仅剩的些许“可思议”,即是Pi对信仰无条件的绝对坚持。但李安从不是匠气教条的说道者,影片在对宗教内涵的阐述上几乎波澜不惊,而不动声色中它所引发的观众的共鸣,与其说是对“神”的崇拜与寄托,不如说是对崇拜“神”和寄托于“神”的盼望。这种崇拜是在困境中予以慰藉、解脱和救赎的情感出路,是自我说服、继续生命的理由。崇拜“神”本身是虚无的,但李安却把“宗教”的抽象,偷换成他素来拿手的对“人文关怀”的具体探求,或者简单点换句话说,李安一直在其作品中秉承的,是对理性和欲望关系的诠释。【断背山】在结局处掀起观众内心的大高潮,不在乎渲染造作的煽情,而是李安始终克制而客观的叙事手法:杰克先于埃尼斯对同性取向有所觉察和领悟,但影片传递的信息,几乎都是暗号式的、含蓄的、蜻蜓点水般的隐而不发;自二人相爱起始,即生理上的满足,到婚外情约会,即意识上的思念,李安牢牢掌控着情感抒发的节奏,同时为女性角色留下了相当宽阔的表达空间,他用这种略含批判色彩的理性视角,与最后揭示爱之深的咏叹形成鲜明的对比,将形而上的欲望升华为一种悲怆而温暖的永恒的情谊;朱师傅酒后吐真情,在最后一次家宴上,将自己和女儿友人之间的不符合所谓世俗规则的相恋诉之于众,大大违背其肃穆严厉的传统大家长形象,但作为红尘中【饮食男女】的一员,朱师傅最终重拾味觉,并收获幸福归宿,这是“理”和“欲”的统一;而【卧虎藏龙】中内敛沉郁的俞秀莲和嚣张锐利的玉娇龙,以及【理智与情感】中抑制的姐姐和狂放的妹妹,都是李安在电影中关于理性和欲望的辩证。Pi起初因为恐惧而意欲杀死孟加拉虎,但连时间也失去意义的无际漂流,却让Pi在孤独的逼迫中放弃了以送老虎归西而自保的念头,转而代以对猛兽的驯服。同样是求生,只是手段不同,但Pi心理的变化却是李安电影中惯常的理性与欲望交织和斗争的主题。再比如,社会属性的人,即Pi,在和孟加拉虎所代表的自然的交锋中,开始逐渐有选择地放下某些道德属性,他同样学着老虎以排尿作为占领地盘的标记,这是李安对理性自身的“人文化”处理;而面对仅与死亡一线之隔的饥饿,Pi最终放弃了素食主义而选择肉食填腹,这又是李安对于欲望的“人文化”加工。导演遵从了小说的结尾,将其保留到电影中,Pi对两位日本记者叙说了两个殊途同归的故事:第一则是人类智慧和勇气的胜利,理性创造了奇迹;第二则是欲望对人性的拷问,求生成功与否,全凭欲望是否强烈。这里,小说和李安的电影达到了高度契合,最终抛出了关于理性和欲望的选择题,所以,对于《好莱坞报道者》等嫌弃李安忠实于原著而“令人愤怒”的改编,只能说,这些媒体忽略了这位温文尔雅的大师对于理性同欲望的持久讨论,理性和欲望即是人类情感最本质的构成,李安抓到了本质,才有其作品的普世的情感震慑,所以,李安不朽,【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朽。
Pi先后皈依三大宗教,作为信徒,他能摒弃褊狭、兼容并蓄,甘地说“所有宗教都是真实的”,但对于Pi来说,他只想单纯的“爱上帝”,所以,李安对宗教在电影中的淡化,是他对于多元文化仁慈大度的包容,更是他对爱、对信仰的执着,“直到你受到考验,否则你永远不知道信仰的力量。”【冰风暴】设置于70年代性解放大肆流行的背景中,以换妻游戏为手段的“性解放”的确使得两个家庭遭遇了婚姻和人际的革命,性爱变成了一种混乱的、短暂的、不稳定的冲动。影片结尾,艾琳娜、温蒂和本三人来到清晨的火车站迎接保罗,当在车上坐定后,本看着重新聚首的一家人,终于禁不住泪流,有惭愧的悔悟,也有欣慰的释然,此时,艾琳娜轻轻抚摸本的肩膀,予以宽慰。爱的信仰最终给家庭以重生,李安的悲悯成全了内心世界的再次平和与成熟;【色戒】里经过与易先生肉体冲撞的王佳芝背弃了锄奸大任,她放生了老易,自己却再无法享受爱情的欢愉,即便对应张爱玲和胡兰成,不管心仪的对象是不是汉奸,爱就是爱,这是与人的身份无关的事实。独坐曾经翻云覆雨、曾经用躯干交媾来医治彼此心伤的床边,易先生的那滴泪让冰冷的政治故事有了温度,同样,李安肯定了爱在“色”与“戒”中的价值,借助王佳芝信仰的转化,让壮烈变成了凄美。Pi的存活到底是不是上帝的施以援手没人知道,因为这个无形的“神”始终未曾露面,但观众却几乎时时刻刻感受到“神”的存在,就像Pi这段无从解释、诸多不符合逻辑的漂流,但这个“神”不是基督教的耶稣,不是伊斯兰教的安拉真主,也不是印度教的毗湿奴,而是李安从故事中挖掘出来的、有关爱(Pi痛失亲人、与相爱之人的分离)的信仰。正如Pi在太平洋上彻悟的感喟,“做一个失事的人,就是永远在圆的中心做一个点……半径永远是你注视的目光,周长永远都那么长。”所以说,目光无法企及圆周时,即文明和知识等在极端困境中都对生存的延续鞭长莫及时,唯有爱的支撑和信仰的力量,才能于孤绝中予以希望,这已经不是某个宗教可以做到的,而是抽象出来的概念上的“神”。信仰,不是机械而木讷地去证实所谓上帝的存在,而是利用神的力量充实想象,为生命服务。
喜爱李安作品的影迷,概是钟情于他东方的、柔软的对于文化的解读,以故事抒情,再以情动人,是李安影片中最为津津乐道的闪光点。他从来不是詹姆斯·卡梅隆那样的技术达人,但3D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娴熟而恰到好处的应用,则继【阿凡达】和【造梦的雨果】之后,再次为观众呈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童叟无欺的视觉奇观。诸多后期转制3D的粗制滥造的伪劣3D片已经败坏了观众尝鲜的胃口,也勿怪大众对于3D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憎恶和不信任。但观众其实不该对一项技术有所情绪,这项技术本身是先进的,是电影拍摄革新和进步不可或缺的,其效果只有两个,好和不好,它本不该构成对一部讲故事的、有剧情的电影的谴责的理由,但正是因为太多故事差劲、剧情不及格的垃圾企图借助3D作为救命稻草,才误导了观众的视线。而用心讲故事的李安,这一次终于实现了技术服务于电影的初衷,Pi所经历种种奇幻美景,是对3D最掷地有声的正名。斑斓的蜂鸟振翅疾飞,落在褐色的树懒头上;闪烁的碧波,漂流灯在海面汇成光的天堂;蓝天白云和彩虹的倒影,浮游生物的幽光,密密的狐獴,满身荧辉、飞跃而起的巨鲸,成群的银白色飞鱼在阳光下划出缤纷的弧线……唯美的画面不是跳脱剧情的独立存在,而是神奇故事中锦上添花的魔幻装饰,还有CG制作的孟加拉虎和巨浪,3D摄影机的实物拍摄,李安出色的成片是对所有电影人的鞭策:你需要讲一个好故事,然后用技术把讲这个好故事变成视觉的享受。这是情景交融的佐证,它将3D从偏离的轨道上拉回正途。
我们应当庆幸还有李安这样的导演,对于口碑一边倒的称赞,是他和他的作品应得的荣誉。回归电影本身,这是能力,更是态度,当下电影人不管是否信神,该把李安的影片当做神来敬仰、效仿。